一张身份证
和他认识是在一个非常偶然的情况下。那天我刚办完事回单位,还没来得及打开办公室的门,就感觉有人从我身后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。我停下拧钥匙的手,扭头一瞧,那是张干燥得像树皮一样的脸。男,目测50岁上下,走路有些佝偻,衣着也不体面。由于拒不支付劳动报酬案属治安大队分管,所以平时我们单位不乏有农民工前来报案。 “你有事?”我张口问了句。 他好像很紧张,搓着手,好一会儿才从嗓子眼里卡出一个“嗯”。 因帮助很多农民工讨过薪,这种情形我不是第一次经历。我把他引进会议室,给他接了杯水放在面前。“有什么我们能帮到的,尽管开口。” 这句话似乎给了他极大的鼓舞,他紧张的情绪渐渐安定下来,双手把一次性水杯捏入掌心,用试探性的口吻问我:“警官,能不能麻烦您给我办张身份证?” 这回轮到我傻眼了,“你不是来报案的?” “报案?报什么案?” “你办身份证要去办证大厅。”我指着办公室门上的牌子,“这是治安大队。” “是,我问了,因为我犯过事,所以入户口要先到你们这里开个什么证明。” 一听“犯过事”,我瞬间明白过来,这其中涉及治安大队的一项日常工作,我们管它叫“刑满释放人员入户”。因为早年被判处有期徒刑的罪犯都会被注销户口,所以刑满回家后,需要持释放证明到治安大队登记,才能办理入户证明。不过后来随着公安部多项便民利民措施的颁布,这个规定就取消了,所以这项业务日常办理的并不多。 这项业务我也经手办过几次,于是就告诉他:“很简单,只要你提供释放证明就可以办理。” 他有些支支吾吾。 “释放证明弄丢了?” 他点头。 “那也没关系,释放证明监狱都有存根,可以联系监狱邮寄一个盖戳的复印件,有了这个也可以。” 他放低目光,不敢与我正视,“监狱我不知道怎么联系。” “打电话联系啊,现在通讯这么方便。” “我……我没有手机。”看出我的不悦,他连忙解释:“之前是有张不用登记身份证的家园卡,后来卡被停了。现在没身份证,根本办不了号码,所以……” “你没有身份证多久了?”我问。 他用余光扫了我一眼,吞吞吐吐地说:“16年。” 带着疑惑,我和他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交谈,了解到他的半生际遇。他叫杨明(化名),上世纪90年代因故意伤害罪被判处9年有期徒刑,2002年前后刑满释放。出狱原本是件值得高兴的事,可谁知到站下车时,他那装着释放证明的杂物包却不翼而飞了。他靠着剩下的零钱,勉强回到了家。面对父母双双离世、家里一穷二白的状况,他先是在码头谋了个装卸工的差事,可后来在搬运货物时,他被叉车叉断了腿。赔偿金眼看要见底,他只能再找新的出路谋生糊口。因身体原因,他无法重操旧业,可轻巧活儿压根不缺人,加之他没身份证,更没人敢用。虽想补办证明,可一晃十多年过去,他连自己当初服刑时在哪个监区、管教是谁都想不起来了。他只能靠捡捡破烂、打打零工勉强度日,一晃又是6年。 直到后来的一天清晨,他正在一个派出所附近捡垃圾,一名民警从院子里抱出了一大摞快递盒交到了他的手里。这个举动,让他感到心头一暖。回到家,他脑子里一直浮现着民警那张友善的脸,想着总是逃避不是办法,还是要解决自己身份证的问题。于是,他去办证大厅询问了大致流程,壮着胆子来治安大队碰碰运气。 我的目光与他短暂对视了几秒,他的头又习惯性地低了下去。 “杨明”,我喊了他的名字,“你抬头看看这里。”他应声朝墙上的标语看去,“为人民服务”,他小声读了出来,声音越来越洪亮。我报以微笑,算是给了他肯定的答复。 因为时间太过久远,一切都要从头查起。前后用了整整一周时间,盖着监狱红章的释放证明复印件终于邮寄到了我这里。 再后来,杨明如愿拿到了身份证。出了办证大厅的门,他就跑来告诉我这个喜讯,还要我带他去会议室拍张照片。会议室内,他指着墙上的标语说,“我就站在这字下面,麻烦警官给我拍张照,我留个念想。” 我接过手机,将取景框对准了他。他突然竖起了大拇指,我越过手机冲他笑了笑,他抬头看向标语,又提起了一些精气神。 伴着一声咔嚓,“为人民服务”,还有他那张笑脸,保存在了他的手机相册里。 (作者单位:安徽省淮南市公安局田家庵分局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