修补时光的人

　　·破镜·

　　来采访虞世杰时，他正忙着给空调加装挡风板。他不好意思地招呼我们坐下，说马上好，又解释道，夏天离不开空调，但直吹又容易生病。看来，这位年近半百的刑警也学会养生了。

　　网购的挡板短了一截，无论用什么办法，总是装不上。他只好尴尬地笑笑，作罢了。

　　虞世杰，上海市公安局浦东分局刑侦支队六大队民警。今年1月公安部部署全国公安机关开展“团圆行动”以来，他是队里负责此项工作的骨干之一。

　　我们的采访，从一个抖音账号开始。

　　虞世杰很少用抖音，却关注了一个账号，头像是一个戴着墨镜的萌娃。他点进去，很认真地给我看。内容挺单一的，就是美食，晒些汤汤水水、红油赤酱之类。

　　“这个老汤就喜欢发美食，但你看，今年5月26日之前，几乎只有美食，而后面人物就多了，越来越多。”他介绍。仔细一看，果然！前面是菜的热闹，后面是人的热闹；前面热气腾腾，后面其乐融融。

　　5月26日，有什么特别吗？

　　“那天，小汤回家了。”虞世杰送他去的，从上海送到四川达州，1900多公里。

　　重温这个故事，虞世杰的眉心不经意地蹙起来。团圆，在平常人看来，是人间喜剧，值得感动和庆贺，但对于亲历全过程的民警而言，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、近乎于疼的感觉。

　　抖音上开朗乐观的老汤，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。上世纪80年代初，改革春风吹至，他和妻子从湖北孝感来到四川达州开了一间文具店，生意不错。不久，他们的儿子小汤出生，幸福生活的画卷徐徐展开。可谁也想不到，意外发生了！

　　1987年农历正月十七，在春节的余庆中，老汤夫妻的小店开门营业。前来进货的人熙熙攘攘，他们忙碌了整整一天，直到黄昏时才发现，儿子还没有回来。3岁多的小汤已到了贪玩的年纪，平常跟邻居小伙伴们玩在一起，家长们都放心。老汤夫妻发现儿子不见了，饭也顾不上吃便出去找。夜色渐浓，附近街巷全响起人们呼唤孩子乳名的声音，可哪里还有孩子的身影？有人说，好像看到孩子被一辆摩托车给带走了。

　　小汤失踪后，妻子每天念叨着孩子的名字，在达州的大街小巷里疯走，老汤自己没有一日不在深深自责。

　　1年，10年，20年，30年……报过警、登过报、上过电视，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了，可是小汤依然音讯全无。每当看到年龄、相貌相仿的孩子，夫妻俩总会激动万分，他们不知跑过多少地方，一收到通知，就去验血、认亲，无奈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。

　　·重圆·

　　“你们找到他了？真是他？”虞世杰忘不了，今年5月自己拨通老汤电话说明情况时，电话另一端那因为激动而颤抖的声音。

　　“对！可以确定是他！”电话那头沉默了。许久，老汤才说：“34年了！虞警官，简直不敢相信……对了，我孩子背上有颗痣，能再帮忙确认一下吗？”虞世杰确认后再次致电，老汤当即表示：“我马上来！”

　　一天后，老汤的女儿打来电话，说父亲激动得血压飙升，家人很担心，能否让哥哥过来？虞世杰哑然失笑，老汤女儿正说出了他的担忧，只是前一天的老汤哪里听得进劝？

　　老汤那头的工作做得差不多了，而小汤这头的还没结束呢。小汤如今姓黄，随养父姓，养父母待他不错。虽说对身世存疑，但毕竟3岁前的记忆早已模糊了，如今找到亲生父母，他不免顾虑重重，最怕的是养父母伤心。

　　“团圆”行动以自愿为原则，要等当事人自己想通。虞世杰看得出小汤是想认亲的，便对症开出了好几颗“宽心丸”：“我们不会惊动你的养父母。”“如果有报道，会隐去真实姓名。”“达州我陪你去！”

　　血浓于水，毕竟骨肉分离30多年！在警察大哥的真诚宽慰下，小汤点头了。虽说顾虑重重，他还是迈出了回家的第一步。

　　近乡情更怯，列车越靠近达州，小汤脸上的表情越不自然。这段路，恍若隔世，34年的“空白”，该怎么走过去？

　　下车后的一幕，把小汤惊呆了：近百位父老乡亲拉着横幅，扶老携幼等候在站台。他们本该是小汤最亲的人，其中许多喊过他的乳名，许多本可以与他相伴长大……人群中，老汤灰白的头发格外显眼，看到小汤，他几步上前一把搂住了儿子。紧接着，是母亲。

　　最初，小汤的身体僵直，似有些错愕，但没过多久便自然而然地与亲生父母拥在了一起。男儿有泪不轻弹，那一刻，小汤泣不成声……

　　朴实的老汤大摆筵席，请了30多桌亲友庆贺。他盛情邀请虞世杰，但老虞婉拒了，队里还有许多事情，把小汤送到，他的使命就算完成了。在与当地同事交接后，他即刻启程回沪。

　　分别前，虞世杰主动加了老汤的抖音账号。在他心里，见面不是真正的团圆，幸福才是。所以，一得空他总会上去看看。暑假时小汤带着孩子去达州住了两星期，中秋节前他们一家又去了达州……他感到由衷欣慰。

　　“你看，这是小汤！”虞世杰指着一段视频给我看。在老汤的镜头前，小汤坐在母亲、妻子、妹妹、妹夫和孩子们中间，一家人其乐融融。老汤的账号叫“好爸爸”，老虞说，他品得出，这名字其中的含义。

　　·惜缘·

　　“但愿越来越好！”虞世杰似有些欲言又止。我忍不住追问，他说：“纵然是骨肉血亲，毕竟有过那么长的分离，团聚后如何，还要看他们自己。”他用眼角余光扫了一下那块搁置在旁的挡风板，说：“有些东西若是缺了一块，就怎么也接不上了。”

　　虞世杰他们也把自己看作“修补时光的人”，但人生中有许多缺憾是弥补不了的，纵然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。

　　虞世杰沉默良久，讲了几个他平常不愿回忆的故事。并不是每个骨肉分离的家庭，都像老汤、小汤这般幸运。工作中，民警们遇到过好几次明明比中却不愿相认的情形，毕竟当事人已有了自己的生活节奏，不愿被过往打扰。每每此时，他们也只能慨叹：有时一旦离别，就是一生了。

　　“大部分是父母要相认，孩子却不愿意。”也有父母在最后一刻退缩犹豫，最终决定放弃相认的。

　　“所以，我们特别赞同马队跟老杜父子说的话。”虞世杰说。老杜父子也是在“团圆”行动中相认的父子，是分局民警采集血样比中的。但他们的家，却是另一种“破镜难圆”。小杜3岁那年，因父母吵架，母亲一气之下带他回山东老家，不想在火车上把小杜给弄丢了。老杜本以为孩子跟在妻子身边，等寻来时，发现孩子已不见……这个家庭的命运从此改写：老杜再未原谅妻子，他后来的生活始终围绕着找孩子。而小杜离开了亲生父母，人生的曲线也不尽如人意，前两年因盗窃在上海被捕并服刑7个月。

　　“希望你们在今后共同开启一段崭新的美好生活。”认亲仪式上，浦东分局刑侦支队六大队大队长马凯旻庄重地对老杜父子说。言简、意深，道出了虞世杰他们的心声。团圆只是第一步，而美好的生活要靠全家人共同营造。

　　见过了别离之伤，民警比普通人更懂得团圆的可贵、幸福的内涵。在他们心中，自己必须做的，是严打犯罪、最大限度减少不应有的别离。而普通人要做的，是珍惜眼前，为美好生活而努力。

　　走出虞世杰的办公室，被没有挡风板的空调吹了几小时的我，心里却热乎乎的。整个下午，有种东西始终在温暖着我：是“团圆”的故事，更是这些懂得团圆可贵、尽力修补时光的人。

　　（作者单位：上海市公安局浦东分局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