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警旦增望着远方的雪山,峰顶的积雪与上空的云团缠绵交织,在凛冽的风里晕染出一片混沌的白。出了加查县公安局安绕镇派出所大门,他驾驶警车碾过碎石路,朝着两座青绿色大山夹峙的盘山路驶去。在藏区长大的旦增眼里,海拔表上跳动的数字才是丈量山之伟力的标尺——加查县3200米的平均海拔上,随便一座山包都敢逼近4000米,更别提那座5000米以上的无名雪山,沉默地蹲踞在天际线,俯瞰着大地。
“也不知道扎西最近怎么样了?”镇司法所所长的声音从后排飘来,“上次见他还是在山上呢。”
虫草是这片土地赐给村民最珍贵的礼物,只有海拔5000米以上的冻土带才藏着金贵的虫草。每年3到6月,是虫草的采挖期,每到那时,村民们便备足物资,用牦牛拉着帐篷,举家扎进雪山,刨开冰层,在寒风里挖着一年的生计。扎西就是在那时摔断了小腿,但他攥着铁锹不肯下山——他母亲的药钱、儿子的奶粉钱,都系在那些虫草上。旦增背着药箱爬雪山给村民们送药时,总能看到扎西咬着牙跪在地上挖虫草。有时,旦增会刻意绕路,去扎西家送米送油,看着扎西的母亲和不满周岁的小家伙好好的,心里才踏实些。
“他儿子该满一岁了吧?那小家伙,看着就像头小牦牛,壮实得很。”司法所所长笑起来,眼角皱纹里带着高原特有的干燥。
“今天正好是孩子的生日。”旦增说着,警车已经驶上跨江的石桥。江水卷着沙石撞在桥墩上,溅起的水雾让江面更加磅礴。他眯眼望着上游,云层压得很低,怕是山里又在下暴雨。辖区那三座水电站得去瞅瞅了,防汛工作耽误不得。这次去扎西家,旦增要送扎西一份特殊的礼物。
扎西家的小院不大,院墙是用河卵石垒的,歪歪扭扭的。扎西的儿子多吉正在学步车里,从院子这头摇摇晃晃到那头,再从那头晃回来。看见旦增,小家伙突然抓起手里的石子,“啪”地丢在地上,然后瞪着乌溜溜的眼睛朝旦增“啊啊”地叫。旦增笑着蹲下捡起石子,放进学步车的小斗里。多吉瞅瞅石子,又瞅瞅旦增,抓起石子再丢,旦增再捡,一来二去,逗得院子里的人都笑出了声,连墙角晒太阳的老牛都抬起头,懒洋洋地摇了摇尾巴。
扎西的母亲迎出来,50多岁的人,脸上刻着高原紫外线的印记。她请大家进屋,靠近铁皮炉子的原木桌上,三大碗酥油茶冒着热气。扎西坐在桌边,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,只是咧着嘴笑,手里的铜壶不停地给旦增他们添茶。
“腿好利索了?”旦增啜了口茶,暖意顺着喉咙往下淌。
“利索了,利索了。”扎西的声音有点闷,“今年虫草收成好,卖了不少钱。过阵子想进县城找点活干。”
“想找啥活计?”
扎西的头埋得更低了,手指抠着桌缝里的一块奶渣,“还不知道……像我这样的,不好找。”
旦增瞥了眼院子里的多吉,小家伙正抱着学步车的栏杆站起来,摇摇晃晃地扑向一只红蜻蜓。“多吉最近乖不乖?”他问。这孩子从在娘胎里起就是所里的牵挂,孕检、接生都是他们跟县里医院联系的,所长索朗旺堆还自掏腰包给孩子买了婴儿床,现在的学步车也是所里一位民警送来的。
“乖得很,能吃能睡。”扎西望向院子,眼睛里满是温情。
“明年该上幼儿园了,送去不?”旦增的声音放轻了些。
扎西的肩膀僵了僵,没说话。
旦增索性直截了当,“扎西,这次来给你带了份礼物。”
扎西连忙摆手,“使不得,使不得。”
“这礼你得收下。”旦增从包里掏出张纸,“我们帮你在水电站找了份值班的活,虽说要熬夜,但是稳定,工资也不少。你看行不?”
扎西愣住了,眼珠子半天都没转一下。他母亲“哎呀”一声,双手合十举过头顶,对着旦增他们连连鞠躬,藏袍的衣角扫过地面,带起一阵尘土。
没人比旦增更清楚扎西的过往。这个年轻人是所里的重点帮扶对象,档案袋里的记录写得明白:20岁那年,他在县城网吧捡到部手机,试着按了串数字,没想到竟解开了锁。鬼迷心窍的旦增花光了失主微信里的钱……“他不是坏,是不懂法。”旦增曾在所务会上说。
所长索朗旺堆点头,“咱们公安工作,不光要抓人,更要救人。不仅要对他进行法治教育,还要帮助他回到正确的人生方向上。”
扎西的父亲去世得早,母亲靠干农活、挖虫草把他拉扯大,家里虽然穷,却从来只教他本本分分做人。出狱后的扎西总低着头走路,见了穿制服的就躲。如今成了家,孩子的奶粉钱像座山压着,他夜里总在院子里叹气。
前阵子听说辖区水电站扩项招人,索朗旺堆跑了3趟管委会,拍着胸脯担保,“我们全所人帮你们管好他,保证不出一点岔子。”他又拉着司法局、民政局、劳动就业服务局的同志一起想办法,才把这事情敲定。
回程的路上,警车驶过核桃林,旦增想起索朗旺堆的话,“给人一个盼头,比啥都强。像那山里的核桃,只要有阳光,它们就使劲往上长。”车拐过一道弯,他看见那棵最粗的核桃树上挂满了青绿色的核桃果,像缀上了翡翠珠子。风穿过河谷,带着远处雪山的寒气,也带着青稞穗的甜香。
(作者单位:吉林省吉林市公安局船营区分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