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童年时期,有一件颇以为傲的事:6岁就学会了游泳。我从未问过父亲,为什么要这么早教我学游泳。我想即便问了,他也未必能答上来。
总之,那年夏天,我在袁花镇西边一个鱼塘里学会了游泳。鱼塘的水很浑浊,现在想来心中不由一凛。鱼塘里人很多,父亲需要不断拨开人群,才能清理出一条“泳道”。岸上出现一个长得胖点的人,他就会朝他喊:“喂,你轻点下来!”确实,动静一大,鱼塘里的水就会晃出去一些。父亲总是皱着眉,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,我也跟着忧心忡忡,生怕鱼塘的水会越来越少。
父亲的自由泳非常标准,潜泳能横贯整个鱼塘。可是这些技能他统统没有教我。我最终学会的是一种下巴高高抬在水上面,双手上下拨水似狗刨,双腿又蹬又踢的怪异泳姿。不过这种泳姿在当时浑浊的水里非常实用,可以避免我的眼耳口鼻灌入泥水。只是,这泳姿除了实用之外就真的一无是处了——它既游不出速度,更谈不上美观,看起来非常业余。
对此,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敢怒不敢言。直到多年后,我怎么也教不会女儿跳绳,才明白父亲当年也许是有苦衷的。
20多岁,我工作了。有一年参加单位组织的疗休养活动,第一次在三亚看到了壮阔的大海。初见大海的震撼至今难忘——这里的水多得让人心安,再不用担心谁的纵身一跃会带走一些海水。
我一步步往海水深处走去,往前一扑,变成了游泳的姿势。
下巴用力抬起,手掌呈蜷曲状从上往下拨水……一沾水,埋藏了十多年的肌肉记忆迅速觉醒,身体的每一个关节、每一块肌肉都在坚决执行着父亲当年强调的动作要领。我游啊游,一直游到了海滨浴场最外围,游到身边的伙伴都看不见了,游到海水全部变成深蓝。
最近,看了余华老师的《一直游到海水变蓝》,他历经生死也只到了海水变绿的地方,不禁哑然:还真印证了那句话,有些事选择比努力更重要。
三亚之行结束后,我对自己的游泳技术充满信心。在充分接纳自己狗刨式泳姿的基础上,我潜心钻研,保留核心技术,在形式上略作改良,竟进阶到了标准的蛙泳。后来参加游泳比赛,还获了奖。
获奖容易让人膨胀,导致我对自己真实的水平有了滤镜。我甚至觉得:一个在大海中遨游过的人,再回到泳池这方“静水”,简直就是降维打击。
事实证明,我的想法太过于狂妄。前年,我们一家三口来到了仙居的淡竹乡,那里有漂亮的石滩和溪水。翡翠般的溪水漫过石滩,清澈得能数清水底每一颗卵石。我和女儿迫不及待地找了一处地方下水。我们穿着鞋,本不打算走深,可是在溪水覆过脚背的一刻,竟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引着步步深入,直到一脚踏空——我和女儿溺水了。
溪水不由分说地漫灌进我的眼耳口鼻。一个征服过大海、驰骋过马拉松赛场的人,竟然在溪水里翻船了!女儿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吓傻了,忘记了自己会游泳,死死地勒着我的脖子不撒手。我努力托举着她,可是穿着拖鞋的双脚仿佛被束缚住了,根本提不起来。想喊救命,可我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。
我想自救,可是女儿挂在我的脖子上,蛙泳姿势完全施展不出来。这时,只有双手往下拨水,我们才能寻得喘息的空间。于是,我靠着6岁那年学会的狗刨姿势,一点一点把自己和女儿推到了岸边。
重获安全的那一刻,我喜极而泣,无比感谢父亲。
我想,父亲在我6岁那年教会我游泳,从来不是为了让我去闯荡、去战胜、去争抢,他只想我平平安安,在每一次遇到风浪的时候,在每一次被命运扼住喉咙的时候,都能顺利脱险,游回岸上。
(作者单位:浙江省海宁市公安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