警车碾过和平镇的柏油路,我正对着警服上的警号发呆,此刻,它被阳光晒得发亮。“老章,这是你的新徒弟,老家是外地的,你多带带他。”所长将我带到一位老前辈面前。章强,我的师傅。
很快,我就迎来了在和平派出所的第一起警情:镇上的菜市场里,两名菜贩因为摊位发生纠纷,闹得不可开交。调解纠纷,对于能说会道的我应该不是难事,我胸有成竹地来到了现场。
“我秤杆子翘得比国师塔还高?么得命了!你这小揪怎么就这么犯嫌的呢……”卖鱼的张婶挥着湿漉漉的菜刀,淮安话连珠炮似地炸出来。更可怕的是,我只听懂了“国师塔”三个字。一时间我慌了,愣在原地。无奈,我只好将矛盾双方带到派出所。
“师傅,我刚刚出了个警,有点棘手……”没等我说完,师傅就看出了我的局促。“没事,小肖,不要紧张。”师傅拍了拍我的肩膀。
只见他不慌不忙地往两名菜贩中间一站,“张婶哎,消消气噻,你看这秤砣,要是歪了,我帮你拿到工商局校校噻?”他的方言带着特有的软糯尾音,“噻”字像春风扫过水面,轻轻柔柔就把张婶的火气消了。张婶的语气也跟着软下来:“章警官你又说笑呢,他就嫌我那摊子占他半尺地……”
师傅转头对卖菜的小王说:“小王啊,张婶经常帮你扒毛豆仁子,你又忘了噻?”两人不禁都笑起来,一场纠纷就这样在家长里短中化解了。
“小肖,记好了,老百姓吵架,先听情绪,再辨事由。方言里藏着他们的脾气,你要听出‘弦外之音’,才算入门。”我意识到,在这个异乡小镇上,想要成为一名合格的乡村警察,首先就是要听懂他们的方言。
从那以后,师傅也成了我的方言老师。每天早上,他会抽查我前一天处理警情遇到的“词汇”:“‘夯不郎当’什么意思?”“形容人憨厚,做事不灵活。”我答得响亮。师傅满意地点头,又补充:“不光要记,还要用。下午跟我去古庄转转。”
在王大爷家的葡萄架下,师傅推了推我,“这是小肖,山东来的娃,带他来跟您唠唠嗑。”我憋红了脸,用生硬的方言说:“老爹,您……择菜啊?”王大爷愣了愣,忽然笑起来:“小乖,你这‘择菜’说得跟唱淮剧似的!”师傅也跟着笑了起来。
“叫‘掐菜’!”王大爷用淮安话说,“你看,这么‘掐’(qiǎ)掉黄叶,扔筐里——对喽,就是这样!”王大爷布满老茧的手一遍遍示范着。阳光穿过葡萄架,在我们身上织出金色的网。一次进村入户走访,就在这轻松的环境下完成了。
真正让我明白方言重要性的,还是那起寻找走失老人的警情。派出所里,报警人带着哭腔:“我爸有阿尔茨海默病,出去溜门子,也不晓得去哪块了……”话没说完她就哽咽了。师傅一边安抚,一边问:“老爹平时爱去哪疙瘩?”
“他……他总说要去‘大闸看水’,我们这块儿也没有大闸啊!”听完这话,师傅猛地站起来就往外冲:“走!去里运河!”
路上我纳闷:“和平镇跟市区的里运河也不是一个地方,师傅您怎么知道是那儿?”
“‘大闸’是老辈人的叫法,就是现在里运河那边,很多老人家念旧称,会叫大闸口,那里以前有很多码头。
果然,我们在里运河边的若飞桥上找到了老人。老人家靠着桥栏杆,用颤抖的方言说:“我想看看运河的水涨没涨,年轻时我在这儿跑过码头……”师傅走过去,“老爹,您想看,咱下次再来看,天晚了,你家闺女快急疯咯!”
“小肖,你记住,每句方言背后可能都有故事。老百姓不会跟你说‘我需要情感陪伴’,但他们会说‘想去大闸看水。’你听得懂‘看水’,才懂他们心里的惦念。”回程的警车上,师傅语重心长地对我说。
如今的我已经能熟练地用方言喊出:“张婶,门口的电瓶车别乱停噻”,能在巡逻时和早餐铺老板聊出:“今天的辣汤多搁嘎黑胡椒,攒劲得很”,更听懂了“家去”不是离开,而是归来——那些曾经让我头疼的乡音,已在一次次出警中、一次次纠纷调解中熟稔于心。
此心安处是吾乡,我将带着这方土地特有的乡音,奔走在为群众服务的每一个日夜。
(作者单位:江苏省淮安市公安局清江浦分局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