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天跟一位老刑警聊天,他跟我讲起了他的师父。
师父是东北退伍兵,只比他年长五六岁,却总爱拿大。两人第一次见面,师父就说:“这孩子呆呆的没灵气,不是抓贼的料。身手怎么样?”
“集训时我一个人能打仨。”
“小样儿还挺能吹。从明天起开始跟我登车抓贼,你找个小本把咱们每天走的车路记下来。”师父说。
第二天他跟着师父上车抓贼了。他们从地安门站上车,七拐八拐各种换乘到了十里河,一路上没发现有贼,师父显得有点焦躁,一扭脸,看他正舔着手指头在小本上写写画画。
“干吗呢你?”
“您不是说让记车路么?”
“我是说等发现了贼再记,那是贼的行动轨迹,没有贼你记个什么?写日记吗?”
“哎……”
下午时终于发现了贼偷东西,师父三下五除二把人拿下,他在一旁热血沸腾地打下手。人被送到附近派出所后,师父洋洋得意,在风中肆意地胡噜了两把头发:“看见没,就是这么抓,你资质差跟着我也没毛病,学的机会多。”
“哎!”他在旁边应和着。
师父就开始好好带他,教他怎么认贼,怎么跟踪。那会儿有个行话叫“贼输一眼”,意思是扒手就算是再厉害,瞟人衣兜的眼神也能暴露身份。但还有句话叫“你输一眼”,意思是你认得再准,被他发现你盯着他看也就前功尽弃了。
师父几乎没有看走眼的时候,一次,有个贼在马路上轻轻撞了一个姑娘一下,师父就判定这贼得手了,抓来一看,果然贼的手里攥着姑娘的绣花钱包呢。
他匪夷所思:“这到底是怎么偷的?”
“他一撞,她一抬胳膊挡,兜就露出来了,他快速再往下一掏就拿到钱包了……这种技术含量太低,什么时候来点儿高难度的。”
“这还没技术含量?”
“当然了,这是明兜,什么时候碰见偷暗兜的我给你露一手。”
但师父也有滑铁卢的时候。有次一大早他们在天安门发现一个贼,偷半天偷不下来,溜溜达达又走到故宫,从午门逛到神武门,又从神武门转悠到景山上去了。山上游人如织,他和师父一刻也不敢放松,大汗淋漓地从山顶跟到山下。此时夜幕降临,贼又上了公交车,一直坐到北京站进了站厅。
“看样子是要在候车大厅偷,你给我盯住了!”师父全神贯注,做好了饿虎扑食的姿势。
没想到那贼排队一直排到检票,再一看,人家进站离京了。
师父气得够呛,嘴里嘟囔着:“下次一定抓你现行。”扭头又支使正在发愣的他,“赶紧往本上记呀!”
慢慢地,他也能独立抓贼了。有次上班路上他看见两个贼,一个在挤着车门偷,一个在人堆里掩护。他上前先抓住了一个贼,没想到对方奋力抵抗,无法挣脱之际,竟然撸下他的手表朝远处扔去,想逼他撒手。他死死压着贼,眼睁睁地看着手表被对方同伙捡到后溜之大吉。
手表是他对象送的,好几十块钱的上海牌呢。
他把贼带回单位,师父不仅不夸,还阴阳怪气:“傻眼了吧?你不是一个人能撂倒仨吗?”
他气得不想理师父。
没想到几天后手表回来了。原来是师父跟所有探组的人都打了招呼,大伙们根据贼供出的线索齐心协力把那同伙抓了,可惜手表找回时已经摔得四分五裂。师父又找领导说明情况,最后单位按照市价折钱给了他。
他说:“谢谢师父。”
“下次记得戴个更贵的表去抓人啊。”
再后来,他能独立带队单飞了,又过了几年,师父也调去了别的单位。那些年他有了自己一拨一拨的徒弟,每每看着徒弟们发现贼之后摩拳擦掌的样子,他就会模仿当年师父的口气说:“急什么,火候不够呢!”
几十年匆匆而过,他退休了。他说他最近一次见到师父,是两年前在师父的家里。师父八十多岁了,精神矍铄,给他做了一顿饭。他当徒弟时就在师父家蹭过饭,那会儿师娘给他做了烙饼和炖海带,因为夏天不舍得用蜂窝煤,师娘用煤油汽灯开的灶。
但这次不知道为什么,这么一桌子天然气烹出的好菜,上面却依稀飘着煤油味儿。师娘的照片挂在墙上,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笑嘻嘻地相互斟酒,聊着这些年的沧海桑田,说到尽兴处,满屋子都是老头干瘪又尽兴的笑。
当时,电视里正播着一档新闻,说某地查获了一个在酒吧里行窃手机的犯罪团伙。电视画面里,一群小伙子警察押着嫌疑人从大门鱼贯而出,红蓝警灯交错闪烁,各种新式装备映入眼帘。
沉默了一会儿,师父用满是老茧的手指头戳空气:“看得我手痒痒。”
他附和着:“哪天咱俩出手,都用不了这么多人。”
“还挺能吹,小样儿。”
“哎!”
(作者单位:北京市公安局公交总队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