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明过后,梨花盛开。
只要梨花褐色的花苞绽露几星白,在社交平台里就可以探到梨花的行踪,她在探望、在等待。离乡的人隔着屏幕,仿佛就能闻到那种淡淡的、遥远的清香。每一朵雪白精致的梨花,就是一张展开的请柬,独邀你,共赴那场多情的约会,起程时方觉这白花原是多情种,在料峭春寒里候着故人。
梨花,又见梨花。
梨花,那是牵挂。记得刚上大学那年,初女作《故乡的梨花》,有幸被省电视台选中要拍成散文电视。年少的我随摄制组回乡拍摄,其中,有个镜头是外婆坐在梨花树下讲故事,雪白的梨花,映着一头银发的外婆格外唯美,那天她特意醮着清水梳头,银丝在晨光里泛着贝母光泽,发髻里簪着半朵晨露未晞的梨花。当镜头推近时,她下意识地抚了抚斜襟衫上并不存在的褶皱,眼尾笑纹漾开的弧度,恰似幼时哄我入睡哼的童谣尾音,亦如朵朵盛开的梨花。那也是年迈的外婆唯一一次上电视。电视节目播出,外婆并没有看到。次年,外婆便永远的离开了。时至今日,每每看到这个镜头,母亲便是老泪纵横:“那是我母亲生前唯一的镜头。”梨花年年盛开,只是外婆已经离开我们好多年了。回看母亲的泪光在花影里一闪——原来思念是有温度的,那些被镜头切割的晨昏,被胶片封印的笑靥,正裹着永不褪色的梨花香,在每片新绽的花瓣上重现。当十五元稿费单在邮局窗口递出时,营业员不解的眼神至今清晰——她怎知这薄纸片里裹着少年献给母亲的整个春天?那不只是梨花的牢挂,更是一份梨花的荣耀,曾雪白雪白的在枝头迎风招展。
梨花,那是青春。17岁那年,在歇春园读书。满院子那些高大茂盛的树冠开满梨花,微风过处,片片梨花飘落如雪。我们在梨花树下读书、写诗。三五名喜欢写作的好友,围坐在梨树下,畅想未来的文学梦,那本自编、自写的油印诗集《无名草》,至今还淡淡的散发着梨花的清香,墨香裹着梨香渗进《无名草》的扉页——“且将新火试新茶,诗酒趁年华”的句子,原是少年蘸着花瓣写的狂语。稚嫩的笔触写下青春所有的梦想和欢乐,迷茫和热爱。而今抚摸那些毛边的纸页,褶皱里仍能抖落几片旧时雪。与故人视频,他身后竟晃着歇春园的飞檐,说老梨树干枯的枝桠处,又窜出了新蕊。我们笑着笑着忽然沉默,原来三十年光阴,不过是一场梨花开谢的距离。梨花年年依旧,写诗的少年郎已苍老在天涯。
梨花,那是初恋。还记得那个围着白纱巾的住校少女,我曾为暗恋他的少年郞传过情书,至今记得她清辙而羞涩的眼神,逃也似的跑进梨花丛中。每天上完晚自习,我们相约一同回家,到分岔路口,我们曾打着手电筒一直照到她走到宿舍门口。一直喊着“到了没?到了没?”为她壮胆,直到她远远的传来“到了!”我们才放心地收回打光的手电筒,踏着夜幕下的落花回家。多年之后的她已经嫁到遥远的内地。梨花开了,你在哪里?是否,你还系着梨花一样的白纱巾,他乡还有没有沁入心扉的梨花,每当夜深人静梨花飘香的时节,你是否还记得歇春园内梨花树下那些深情的表白?是否也有人为你在深夜打着手电筒照亮你回程的路,还有那声声此起彼伏的壮胆声的守护?而今我们早已各奔东西,都到“儿女忽成行”的年龄。只有梨花,唯有风过枝头时,白瓣纷扬似当年纱巾。
梨花,那是梦想。那年加入河阴文学社,有幸听著名作家王文泸先生讲他年少的故事。老先生说,困难年月他带着饥肠辘辘的弟弟,把打工挣回来的两个馒头揣在怀里舍不得吃,一直往家走,走得筋疲力尽时,远远看到家门口那片雪白雪白的梨花。听到这个情节时,我瞬间热泪盈眶。梨花,梨花,又是梨花,那是家之所在,亲人之所在,也是我们千里万里牵挂之所在。听张荫西老先生的故事,“一天明月凉似水,半世襟怀淡若仙”,我为自己的故乡有这样一位才华横溢风度非凡的伟大诗人而自豪——他一定也曾经站在满树繁花的梨树下,把酒临风,望月吟诗,写下了这一篇篇至今让我们激动不已的诗篇。听前辈老师讲到文学社成立初期他们骑着破旧的自行车一路颠簸、顶着月色去油印文学刊物时,我又热血沸腾。是呵,到我这年龄再说“热血沸腾”显得有些骄情,但每每听到这些故事,真的让我激动不已。那种对文字的情怀、那种对梨乡的热爱依然不断在延伸绵长。与我一样热爱文字的乡友们,虽不常见面,但偶尔相逢,总能感觉到他们对文学的热爱、对故乡的热爱能溢出来,溅在我的身上,让我对这方生我养我的古城、多情多意的土地更加眷恋。我想,我只是游走于其间的一枚萤火,不知何时被他们带进那一片白烂烂的梨花丛中被滋养、被陶醉。古城文脉如暗河,我们这些提着萤火的后来者,终是被梨花酿成了酒。
梨花开时,那些雪色里藏着许多重影:是外婆的银发、是母亲的泪光、是少年们的诗稿、是飘向天涯的白纱巾。原来所有牵挂都化作梨花,落在故乡的枝头,落在异乡的窗前,落在每个辗转难眠的春夜。她可以是诗、她可以是故乡、她可以是梦境、她甚至可以是飘泊的天涯远走的江湖……开在心上,芬芳如初,梦萦魂牵。
梨花,又见梨花。
(作者单位:青海省公安厅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