祖父祖母的卧房,醒目地立着一个见证两位老人传统婚姻的清式衣柜。不过,吸引人眼球的,并非衣柜上巧夺天工的镂花木雕,而是一把大得夸张的铜锁。
童年的记忆中,铜锁是我想征服的第一个目标。我曾多次趁祖母开衣柜之际,试着将放之一隅的铜锁提起来。可任凭我使出吃奶的力气,铜锁仍然纹丝不动。瞅见我的狼狈样,祖母笑呵呵地说:“傻宝宝,甭费劲了,快快长大吧!”
稍长几年,我能勉强提起铜锁了。当我涨红脖子提着沉重的铜锁向弟弟妹妹们炫耀力气时,祖母焦急地护着我说:“小心,别砸伤脚哟!”虽难免会招来祖父一阵严厉的训斥,但看到弟弟妹妹们的羡慕神情,我的心情依然美得无法形容。
除了拿放衣服外,祖父还时而从衣柜里拿出《幼学琼林》之类的书籍教我们阅读,时而拿出一些小巧别致的工艺品供我们把玩,时而拿出文房四宝供自己陶冶情操;奶奶开衣柜,不是躲躲闪闪地拿生活费用,便是拿针线做活,或拿出收藏已久的糖果派发给我们……他们每次开衣柜,都会仔细看看衣柜门背面贴着的家族成员生日表:谁谁谁又快过生日了.……叨念间,两手分别紧攥铜锁的公母两部分,咔嚓一下,将二者合而为一。
两位老人对铜锁珍爱有加,祖母常用沾了酒精的棉布擦拭铜锁,虔诚得令人敬畏。祖父则不允许儿孙有任何亵渎铜锁的行为。叔叔姑姑们曾屡次因用铜锁砸钉子或核桃之类的坚果,招来祖父的痛骂。我有次因失手把铜锁掉在了地上,被祖父拎到阳光下罚站了好一阵子。
真正长大以后,我才得知铜锁是咱家的镇家之宝,它传到祖父手上时就已经有两百多年历史了。它锁过祖上的金箱银柜和豪宅大院,也锁过祖上的米桶油缸和蓬门革户,体验过国泰民安和兵荒马乱的强烈反差,见证了一个家族从鼎盛兴旺走向颓败没落的酸涩历程。据说,抗日时期,祖父曾用这把随身携带的铜锁砸死了一个鬼子,让新婚燕尔的祖母和几位乡亲逃出了虎口……
我父亲病逝后,两位老人遭遇极大的打击,一下子衰老了许多,再也没有力气频繁地上锁、开锁了。于是,衣柜便不再上锁。再说,在留守老人和儿童居多的村庄,已渐渐恢复了远古时代“路不拾遗、夜不闭户”的太平景象,还上锁干吗?
前不久,我带着女儿回故土省亲。刚进门,女儿的目光就放在祖父书桌上的特大铜锁。她好奇地伸出手,轻轻一用力,铜锁便在其银铃般的笑声中悬空了。两位老人的脸上倏地金菊怒放:“傻宝宝长大了哦……”
我骤然心酸。这把见证了家史、锁定祖父祖母大半生平安岁月的沉重铜锁,怎么转眼眼间就变小变轻了呢……